到武汉医院去!
看到自己生活的城市陷入危难中,像参加接力赛一般,每个人都在想办法做些什么。
封城后,武汉出租车师傅熊维民原本的生计停了,跟车打了十几年交道的他,努力寻找自己的用武之地。有爱心企业给武汉捐了几十辆负压救护车,一时间招不到司机,他就主动报名了。因为接触了新冠肺炎患者,工作结束后,他暂时不能回家,一直住在社区医院里。
这期间,熊维民偶然看到一位志愿者在朋友圈里发的消息,有公司给火神山医院捐赠了3台消毒无人车,但工程师没法进入武汉,需要两名志愿者在前线协助部署和适配,让无人车能跑起来,于是他报了名。
虽然都是车,熊维民此前从没接触过无人车这类高科技产品。拿到对方传过来的资料,里面有很多科技词汇,一些还是英文的,他就求助还在念初中的女儿翻译。
看到消息的时候,另一位志愿者徐敬阳也刚结束上一份志愿工作。他本来在武汉从事弱电工程和软件开发工作,疫情爆发后,一直在募集物资捐赠给武汉各单位。期间还自己带了铺盖,去火神山医院和工人们铺了7天的防渗膜。
2月24日,两人进到了火神山医院。按照感染防控等级,医院被划分成清洁区、半污染区和污染区。根据计划,有两台消毒无人车在清洁区工作,负责走廊的卫生和消毒,还有一台要在污染区,那里住着中重症患者,需要做好二级防护才能进入。
当时,火神山刚刚用10天时间临时搭建起来,地上还满是砂石和土,不少小工程还在陆续收尾,一些建筑材料要被陆续清理掉。两名志愿者先带着无人车熟悉那里的地形,之后开始为无人车做适配,实际上就是为无人车开辟出一条能走的路,并让它记下这样一条路。
像遥控玩具车一样,他们跟在无人车身后,通过手柄来操控。地面坑坑洼洼,有时遇到大坑过不去,需要人上来推一把,或者用铲子把坑填平。
徐敬阳记得,那天武汉是个大晴天,穿着厚厚的防护服,半小时不到,两人的身上就被汗浸湿了,佩戴的防护眼镜上也起了雾,没法视频,只能靠电话来和身在北京的技术人员连线配合。
到晚上,徐敬阳把无人车采集的地图数据,做成压缩包再输入相应的代码,回传给在北京的后台技术人员。出乎意料的是,地图一次性就采集合格了,很顺利。
第二天,无人车就被装上了消毒液,独立在医院里开始试着清扫和喷洒。需要消毒的区域有15000平方米。此前,这些工作都是由人工背着消杀壶,或者消毒车来完成的。但传统的消毒车需要驾驶员,污染区难保没有被感染的风险。
在部署无人车的一天半时间里,徐敬阳第一次进到一线医院。有救护车、殡仪车从他身边驶过,最近的时候,两三米外就有患者在走动。在那种环境里,他感觉无人车确实是被需要的。
疫情期间,一些无人车公司以捐赠的形式把产品运到武汉各个医院和社区,用于消杀、室内外配送等。
对于无人车而言,想在疫情期间派上用场,运到武汉只是第一关。如何让它运转起来,才是一个不小的挑战。由于无人车自身和运行环境的差异,无人车公司也遇到了不同困难。
由于地图对无人车有点像“上帝之眼”,所以地图采集是落地的关键之一。
立得空间移动测量事业部总经理黄维对AI财经社分析说,无人车采集地图有两种方式,一种是无人车本体采集,但这只能得到纯激光点云地图,实现基本导航;另一种需要技术人员背着专用全景激光背包设备实地采图,采到的三维地图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,能反映更复杂的环境。借助三维地图,技术人员就能做很多应用,比如让无人车到变电站进行仪表巡检。但疫情中采集三维地图,显然难上加难。
投放到火神山的三台智行者消杀无人车,速度在每小时3公里左右,比正常人步行的速度还慢一些。加上运行环境比较简单,用无人车自身采集的地图就可以了,所以能在当地志愿者的帮助下落地。
但也有的无人车,如果现场没有专业技术人员采集三维地图,就很难发挥作用。
2月的时候,立得空间曾接到一个项目,有人给雷神山医院捐助了几台无人消杀车,希望他们去部署。这就需要在原有的无人车上集成消杀喷雾装置,但当时很多生产消杀设备的企业及机加工生产企业都没有复工。此外,建图及调试需要技术人员到现场,当时由于武汉封城,技术人员没法出门,他们曾想过远程指导,但是效果并不好。
公司共有两台采图设备,其中一台送到了美国拉斯维加斯参展,但随着疫情在全球的蔓延,物流受到影响,设备至今被困在海外回不来,更别说进湖北了。这个项目至今也一直搁置。
无人车企业新石器给湖北地区交付了18辆安防无人车,在武汉,雷神山医院和一些社区正在使用。因为这些无人车配备了车规级的地盘,行驶速度超过每小时20公里,这样的时速如果撞到人存在一定危险。新石器品牌负责人黄天罡说,为了保证安全,需要工程师到现场采集规划路线,而且雷神山医院周边也没有现成的地图,也需要人员采集,主要由留在武汉的同事负责。
对于无人车公司们来说,这次疫情是一次猝不及防的挑战。这些支援疫区的无人车都做了一些紧急改造,比如把水泵从12V 变成了24V,好让洒出的消毒水有更大的雾化效果。但无人车仍然需要更多要结合公共卫生、医疗场景的功能,还要解决在紧急情况下怎么最低成本地实现便捷的部署。
战场or秀场?
历经层层关卡进入疫区的无人车和机器人,除了作为一个被广泛宣传的高科技符号,是否给前线医院带来了实在的帮助?有业内人士表示质疑,认为其中或许掺杂着一些“作秀”的成分。
2月中旬,疫情最严峻的时候,全国各方纷纷驰援湖北,长江商学院筹款数百万元成立物资捐赠小组,立得空间CEO郭晟是发起人之一。立得空间本身在武汉,于是成了物资中转的枢纽站,把物资送到上百家一线医院手中。
对接物资的过程中,黄维认识了不少的医护人员,有时候聊天,也会问起他们对无人车的看法,得到的回复通常是,“医院现在对这些不是很感冒,最在意的还是N95口罩和防护服”。
还有医生对黄维说,担忧自动送餐中的安全隐患。送餐机器人在医院走廊上穿梭,无人看管的情况下,途中是否能确保食物不被污染?如果设置电子锁,可能还得输入一些指令,戴手套及防护装备的医生取餐会比较繁琐。再就是送餐机器人还无法适应更多复杂路况,不平整的地面及环境都会是轮式无人车的自主运输的障碍。有些医院本身就不大,有这点功夫,还不如医护们自己走几步就送到了。
“无人配送不光要解决复杂场景的配送的问题,中间涉及安全、卫生问题,还需要规范流程。在技术和落地场景都不是特别成熟的情况下,把它投放到这么一个复杂的场景里,其实也不是特别现实。”黄维说。
也有无人车企业此次没有选择到武汉去,比如位于湖南长沙的行深智能。公司的首席运营官李睿对AI财经社说,最开始是因为物流问题,后来考虑到,如果在疫情严重时期,派工程师到现场部署,怎么保障人员不被感染?更重要的是,会不会给本就忙乱的武汉医院增加不便?再三考量后,他们放弃了进驻武汉。
“不一定非要到武汉去,把机器人投放到更合适的场景中去,比如给园区送餐,减少人员送餐的接触,也是在干实事。”复工初期,行深智能在22小时内对无人车进行软硬件改造,目前仅在长沙科技新城一个园区,累计为企业无接触送餐超过5000份。
但对于这些顾虑,也有人士给出不一样的声音。
“为什么会觉得机器人没用呢?它可以大大减轻护士的工作量。”武汉肺科医院信息科主任李明在听到质疑后有些不理解。即使都在医院,由于身处不同的岗位,对无人车的理解也有不同。
前不久,听到有企业给武汉捐赠机器人,李明四处打听,才得到了一个机会,领来了一台送餐机器人,在一个病区里给60名病人送餐。
“我们的医务人员不能再有任何感染了”。
李明觉得,如果现在有公司想要到医院来实验机器人,确实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。毕竟有的医院走廊加床,比较嘈杂和凌乱。但如果在环境比较清朗的隔离病区,机器人能减少病患、护士的接触,从而减少感染的几率,也确实是有价值的。
“因为院感问题,不管是行政人员还是食堂人员,都不能进污染区,只能把推车和饭放到清洁区,由护士出来取。但疫情最忙的时候,护士打针都快累晕了,还得一个个给病人送饭,如果有汤,一只手最多拎两盒,不然可能洒得到处都是。
“压力全都压在他们身上了,如果这时能有一些自动化设备帮助护士们分担些压力,无疑也是需要的。”李明说。
该把送餐机器人放在医院哪里,李明和工程师们做过评估:拐弯太多的地方不行,住满人的病区也不行,ICU更不行,因为重症病人都没法起身。最后选定了一个第二天开始收治病人、看上去还算合适的病区,清空改造。
留给他们的只有12个小时。加上李明一共四个人,两个工程师们在天花板上贴一种红外线感应纸,相当于为无人车铺出一条虚拟轨道,一个人负责采集地图,一个人负责定位机器人在房间门口的停靠点。每到一个停靠点,机器人就会停下来,等着病人出来取餐。
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,他们模拟病人,来测试机器人该在门口停多久合适。最开始设定的是1分钟,结果最里面床位的人没听见,等开门的时候机器人已经走了,有人下意识就跑过去追。来回测了各种情况,最后才确定,停留90秒是最合适的时间。
现在,护士取到餐,就把饭菜装上机器人,每次固定按下3个房间,机器人到了门口,会用稚嫩的儿声通知病人出来取餐,送完再回到原来的位置,再由护士装上3个房间的餐盒。病区一共十几个房间,60名中轻患者,机器人跑个4、5趟,20分钟就送完了。这期间,护士们可以去干别的工作。
送餐机器人现在运行了十几天,李明觉得,这个新事物还可以变得更好,比如能适应更复杂的环境,软件上变得更智能。他举例说,现在机器人每送完3个房间,护士还得做交接记录,注明哪些房间是送过了,但有时护士中途去忙别的工作,再回来难免记差了,就会出现重复送饭的情况。
“我感觉以前机器人没有融入医院,双方都很迷茫,不知道能做什么。经过这次疫情,这类物流机器人完全可以在医院非紧急性场景里跑下去,甚至可以用于医院内部流通,比如药房之间小规模的药剂运输,不用人去跑,最多一个电话就解决了。”
其实早在大年三十当天,火神山医院开始紧急建设时,李明就作为项目组的一员,参与了这家医院的信息化系统建设。当时就有企业给医院捐赠了机器人,项目组也曾考虑使用。但10天时间里由800个集装箱紧急拼成的火神山主体,周边环境相当窘迫。
“当时一看都傻眼了,地面到处坑坑洼洼的,集装箱中间也有坎,机器人根本没法跑。”这个念头立刻就被打消了。
但李明没有死心。在火神山医院没用上的机器人,在武汉肺科医院最终派上了用场。
李明说,如果再有合适的机会,未来会考虑在武汉肺科医院的清洁区再争取用一台机器人。
小阳春之后没有利好?
无论质疑与否,疫情给无人配送带来了一场“小阳春”。
在受访的无人车企业中,有的收获了意向订单,有的明显感受到市场春意。但企业们都很清醒,他们意识到,在这场短暂的聚光灯效应之后,整个行业依然是在缓慢中发展。
“虽然大家接受度和政府支持力度在提高,无接触配送从很大程度上降低人员交叉感染风险,但毕竟行业处于早期,很多关键部件其实是很贵的,比如一个进口的激光雷达就高达3万多元。想让哪个公司拿出几百台、上千台无人车来支援这场疫情,我们都有心,但是无力。能力和现实的需求匹配不上。”行深智能COO李睿表达的很直率。
李睿继而举例,在快递行业,普通公司顶多愿意花15万-20万元,也就是一个快递小哥两年的工资来购买一台无人车,但现在的无人车售价远远高于这个数字,仅仅是无人车的外壳,单套CNC的成本就在8万-10万元之间。
对于一个新兴事物的市场教育不是件容易的事。以前李睿跟很多公司聊起无人车,对方只关心一个问题,就是能不能算得过来一笔经济账。这也无可厚非,毕竟商场要有商业的规则。“但经过这次疫情,很多人意识到,以前忽略了人的生命安全账。”
智行者CEO霍舒豪感到,疫情中对低速自动驾驶的短期需求也能培养起大家的使用习惯,但疫情之后,摆在无人车面前的依然是使用场景、实用性和性价比这些“老问题”。疫情并没有从根本上跨过这些问题,因此,也没有给无人车带来长期利好。
除了成本和需求,对于一些室外无人配送公司来说,法律法规仍然是一道难以跨过的槛。
“2018年,行业可能更看重各家无人驾驶开发代码的长度;去年则进入一个疯狂找场景的阶段,发掘合适的落地场景。我觉得现在技术上瓶颈都正在突破,剩下的主要是社会需求和交通法规问题。”黄天罡说。
对于无人配送车上路,目前并没有相关的法律法规,毕竟涉及到人的安全,交通立法肯定是慎之又慎。不过,经过疫情,有行业人士认为,交警和立法部门的态度可能会有所转变。比如,新石器本来准备2020年中下旬开始进行公开道路部署,现在他们认为这个时间点可能得以提前。此前,新石器已经开始尝试一些场景测试,比如跟小恒水饺合作配送团餐,在一些园区里当移动零售车。
黄天罡觉得,这次疫情相当于把无人配送车服务的需求点给提前激发出来了,这对无人车的市场教育有助推。“平常有关部门的关注点是车子会不会撞到人,现在变为怎样在不接触的情况下把物资送到特定的地方,核心关注点不一样的时候,确实就会有一个更弹性的姿态。”
黄天罡一个比较深的感受是,在武汉当地,交警部门对于无人车上路给予了比较宽松的态度。无人车能在部分公开道路行驶,很多医院和社区也都提出希望能多几台这样的无人车。
行深智能COO李睿觉得,如果大家都看到了这个趋势,一些投资机构愿意投资上游企业,一些工厂愿意低价给无人车公司开放产能,成本和费用就有可能降下来。
“比如车壳,如果生产一万套,平均的价格就从8-10万降到1000块左右,但现在面临一个窘境,用户说你降价我就买,企业说你买一大批我就给你降价,现在行业里大家只能折中,先少买几台试一试,所以还在前期阶段。”李睿说。
3月11日,新石器、擎朗两家无人车企业都宣布了新一轮的融资消息,分别获得2亿元A+轮融资和2亿元B轮融资。虽然一些融资是疫情前进行的,但在此时落地宣布,无疑是给趋冷的市场一剂强心剂,不仅侧面说明资本市场对无人配送的态度,也给更多从业者和潜在客户更大的信心。